仁慈的力量

這學年,我們學校開了一門「福爾摩斯上法庭」的特色選修課,主要在討論冤案和科學鑑識,由九位老師跨領域、跨校共同授課,而我負責的部份是「文學與人性」。然而,就在幾週前,我決定暫時退出這個課程。這是一個很困難的決定,我實在無法消化備課過程對我的衝擊,但又非常認同這堂課的價值和意義,也很想繼續和團隊中的老師一起努力,內心好糾結。

課程的召集人是公民老師姝言,她問我,第一次感受到衝擊是什麼時候?我側頭想了一下,說是她在講蘇建和案時,播了一個影片,裡面說到在一個小房間中,被害人身中七十幾刀。我聽到七十幾刀,立刻頭皮發麻,上完課,我腦中還不斷想像當時可能的場景以及七十幾刀可能造成的痛苦。其實我後來想想,第一次的衝擊應該是在李承龍老師主講的科學鑑識,老師放了幾張投影片,是一個女性被害人赤裸俯臥在地上的照片,那個影像對我的衝擊非常大,到現在還停留在腦中揮之不去。另一次,邱顯智律師來講鄭性澤案,他放幾張蘇姓員警的槍傷特寫,我一看完,又開始想這個子彈打進人體所造成的痛苦。我忽然發現,我太容易反覆去想案件的細節,想到被害者所經歷的痛苦、冤案當事人的痛苦,或者他們成長過程中所遭遇的忽視和不當對待,一想到這些就讓我心痛,久久無法釋懷。我這才知道,我豐沛的想像力和同理心反而成為我在冤案課程中的阻力。

但我都已經加入這個計畫了,無論如何還是決定試試看,看自己能走到哪裡。網路上類似的課程不多,無從參考,我只好從書本裡面尋找課程主題。我讀的第一本書是「不平等的審判」,作者是法學教授Adam Benforado。書裡面從認知科學的角度,敘述了法官、檢察官、陪審團、證人、證據等等所有在審判過程中可能出錯的地方。比如說研究顯示,法官在不同時間的判決拿捏可能是不同的,證人的記憶有可能是虛構的,從不同的角度錄下的影片,會讓我們產生不同的觀點。我才發現這張司法之網竟是如此脆弱,儘管沒有人惡意要陷害他人入罪,冤案還是會發生,因為我們往往只看得見自己相信的事,而越是打著正義大旗的人,越有可能受到偏見的誤導。這本書就是在討論人的大腦和和心理機制是如何受到限制,也因此刑事程序必須要有所修正,才能讓司法系統真正主持正義。

第二本書是「不完美的正義」,這本書裡面充滿了悲慘的真實案例,讓我好幾次必須暫時闔上書本,閉上眼睛深呼吸,聽首Leonard Cohen的歌,讓自己的情緒稍微平復,才有辦法繼續閱讀。作者是人權律師Bryan Stevenson,在TED上面有一個動人的演講「我們需要談談不正義」。他二十幾年來關注人權和種族問題,在美國救援死刑犯和冤案的受刑人,他認為受刑人也有人權,即使一個人犯了錯,也不代表他「只是」個犯錯的人,每個人的身分和故事是如此豐富,我們不能用單一身分(identity)來定義任何一個人,也因此我們必須尊重每個人的基本人權。除此之外,他發現貧窮的相反常常不是富有,而是正義:越窮困的人,往往越得不到正義。這樣的正義,不單是指司法上的正義,還包含弱勢族群在生活中遭受到的不平等對待與苦難。很多時候,他們需要的不是懲罰,而是教育和治療。他說:「一個社會的品格,不是由科技、理性、智商來評斷;而是由我們如何看待窮困、被譴責、被監禁的人來評斷。」

從這兩本書中,我獲得了關於司法和冤案的基本概念。但眼看已經快要輪到我上課了,我還沒找到適合的文本。當時我所想的課程,就是要從文學文本出發,於是我開始讀第三本書,是卡夫卡的「審判」。故事敘述主角K在某一天早上不知為何,突然被逮捕了。審判過程中,法官一開始就誤會他的身分,但還是判他有罪。K覺得自己既沒有做錯事,無需緊張,但K身邊的人都覺得事態嚴重,K的叔叔帶他去找律師,但發現律師也幫不上他。一天,K來到大教堂,遇見一位監獄神父,神父對K說了一個寓言故事:一個鄉下人來到法律的門前,守衛告訴鄉下人,他現在不能進去。看鄉下人沒有離開的意思,守衛於是說,他自己只是最低階的守衛,裡面還有三個更高階、力氣更大的守衛,鄉下人別想進去了。鄉下人決定終其一生等在法律的門前,但都不得其門而入。鄉下人漸漸老了,已經直不起身,他看著始終敞開的法律大門,問守衛為什麼大家都追求法律,這麼多年來卻只有他一個人要求進入法的大門?守衛大聲說,因為這扇門是專門為鄉下人而設立的,其他人都不能進來,而現在他要去把門關上了。K聽完這個寓言之後,對自己的命運已經心裡有數。不久後的某一天,兩個陌生男子來到K的住處,K順從地跟著他們到了遠處的採石場,月光滿地,K正想著他那從未見過的最高法官在哪裡?突然間,一個男子掐住了他的咽喉,另一個人將刀子刺進他的心臟,K雙眼翻白,就這樣死去。

讀完「審判」之後,我又接著讀了雨果的「死刑犯的最後一天」以及諾貝爾文學獎得主Lessing的「第五個孩子」。但備課時間緊迫,我最後決定直接使用審判做為課堂的討論文本。沒料到,卡夫卡的語言對於高一學生的挑戰性非常高,即使我只是選擇一小段「初審」和神父的寓言,文字的晦澀難懂仍然讓學生十分吃力,文本看不懂,討論自然難以進行。但還是有一些領悟力、參與度高的學生,能夠激盪出一些有意思的答案。比如說我問他們,覺得法的大門之後是什麼?他們說,覺得大門之後是迷宮,鄉下人就算進去了,也很可能在裡面迷路,到時候想退出來都沒辦法。

課堂結束後,我收回學習單。有個學生寫著,他聽了整學期的課,已經了解到司法系統大有問題,審判這個文本也是在講這個系統的問題。但那怎麼辦?就算知道了司法對弱勢就是不友善,知道人會有偏見、人會誤判,可是我們也無法放棄司法系統,那到底要怎麼做?我一直把這個學生的回饋放在心上,反覆思量。我感覺到,有些學生在發現司法系統不如自己所想像的正義之後,突然間會不知道要把信任感往哪裡放,那種焦慮需要安頓和引導。

經歷了第一學期的嘗試,我開始思考如何調整課程內容。「審判」不適合時間這麼短的課堂,我得尋找其他素材。某一次下課,我和哲學老師聊到冤案課的文本,他建議我閱讀剛出版的「做工的人」。剛好我的好友在不久前也推薦了這本書,我立刻開始讀。這本書是很珍貴的書寫紀錄,作者林立青以建築監工的身分,訴說這一群從未被重視的勞工的生活樣貌,除了日常的歡喜哀愁,更多的是小人物面對體制的掙扎和無奈。我很快就決定在新學期選用這本書,一來文字直白坦率,二來作者用平視的角度所講的一個個故事,能對學生單純的世界帶來不小的衝擊。我選用了「進修部」一章,所謂的進修就是坐監,工人常因為不清楚法律規定而進去坐牢,比如說有個粗工的妻子要離開他之前,順便把他的印章存摺都偷走拿去賣。有天他在路邊買飯的時候,才知道自己被通緝。我還記得,當學生閱讀完這篇時,有個學生脫口而出:「怎麼會有人要賣存摺啊?」我大感意外,沒想到學生會卡在這個點。但我很快地說,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,然後帶著班上一起想想為什麼要賣存摺。

接著我讓學生說說自己比較同情的是文中的哪一個人物:是接到電話去倒爐渣,後來被控污染水源地而坐牢的貨車司機?還是存摺印章被妻子賣掉而去坐牢的粗工?這樣的比較,是為了引導他們進入下一階段的討論。在下一階段,我列了十幾個殺人案件的加害人,包含砍死思覺失調症妹妹的哥哥、釘死老妻的老夫、鄭捷、王景玉等等,然後請他們說說看,他們比較同情哪一些加害者,原因又是哪些?最後問他們為什麼同樣是殺人事件,他們卻會對加害者有不同的同情程度?這樣會不會對受害者不公平?從不同位置、身份、角度、過往的經歷,都有可能讓人建構出不同的真相,而當這些不同的真相彼此衝突時,我們又該怎麼做?

最後我回到「不完美的正義」的第十五章「破損(Broken)」。這是我在閱讀了各種兇殘的暴力案件和悲劇故事之後,唯一能舒緩我緊繃神經的章節。Stevenson律師在面對一位心智遲緩的死刑犯即將被處決時,感覺到無比的疲憊和無能為力。他發現自己在一個破損的正義系統中工作,身邊充滿因疾病、貧窮、種族、恐懼、憤怒而破損的人。看到種種回收受害人的痛苦和磨難,還給加害人的方式,以及許多合理化報復性的處罰的方式,讓他實在想一走了之。但他還是留下來繼續奮戰,因為他知道,沒有一個人不曾受到傷害、或者不曾傷害別人,也因此每個人都是破損的。而正是這些共有的脆弱和不完整,能讓我們繼續對他人感同身受,並對療癒苦痛抱著最大的希望。他想起自己小時候,曾在教堂外面嘲笑一個口吃的男孩。他在媽媽的要求之下,不情願地道歉、擁抱了男孩,最後很難為情的對他說「我愛你」。令他驚訝的是,男孩將他抱得更緊,說:「我也愛你。」他回想,那時的自己並不值得男孩的愛與和解,但這就是仁慈(mercy)的力量,它讓不配者得以擁有。當最不被期待的仁慈降臨時,足以打破加害與被害、報應與苦難的循環。只有這樣的仁慈能超越一切苦痛,治療心靈的傷,也治療暴力、濫權和不合理量刑的傷。(本書英文書名是Just Mercymercy的原意就是,對原本可能被殘酷對待的人,給予仁慈和寬恕。)

記得之前和姝言討論課程時,她問我,我想要帶給學生的核心概念是什麼?當時我只能模糊的講出,就是一種對人性的理解。後來我想想,大概就是理解到人世間的事情有很多的無可奈何和灰色地帶,有無所不在的階級問題,而人的能力也有很多限制。我們只能學習接受自己的限制和無奈,並且在能力範圍內,盡一切努力去傾聽每一個人、並與他們共感,才能有完整陳述一個人的人生故事的能力。如果學生能了解,所有人都曾傷害別人、也曾被傷害過,那麼他們對待別人、對待自己的空間就會比較大,也會比較柔軟。至於人世間那麼多的苦難,就只有寬恕和仁慈能撫平傷痛了。

這兩年,姝言積極籌劃了很多講座,團隊中所有的老師也幾乎是以燃燒自己的方式準備課程。每個老師都是從零開始學習,為的就是那一兩堂課中,能帶給學生不同的視野,也帶來一些改變的契機。我更是在準備課程中,經歷自己的世界不斷被打破又重建的過程,然後發現其實人的心智彈性是可以被擴充的。但這個經驗對我來說實在衝擊太大,例如我在準備那十幾個殺人案件的討論時,每點開一個社會新聞,我都要深吸一口氣,慢慢把滑鼠往下捲,然後眼睛瞇成一條線,好讓我看到太血腥的畫面時可以馬上閉眼。想到這樣的畫面,可能是別人的日常工作,就讓我很佩服法官、律師、檢警和法醫。但我發現團隊裡好像只有我會這樣,其他老師都聽了好幾場法醫、鑑識的講座(當然也包含看很多大體的照片)。不過至少我努力去試過了,這堂課也帶我走到我不曾想像過的地方。

寫下這樣的紀錄,除了想和相關課程的老師分享,也想感謝姝言和團隊中的老師,並向冤獄平反協會、以及在各領域努力爭取司法正義的人致敬。正義是每個人都關心的事,卻很不容易,它代表的不只是結果,更是一個動態的過程。Bryan Stevenson在書的開頭引用Niebuhr牧師的一句話:「愛是動機,而正義是工具。」願我們記得,一切為了彰顯正義所做的努力,都是源自於愛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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